□ 羅張琴
一
人間立春,天地一動。雖余寒未盡,殘霜猶結(jié),但東風已條暢。
正月,攜帶米、牛奶、食用油,去單位包村幫扶的貧困村走“親戚”。十里河堤,水流云起。懵懂的人們從料峭的春寒中緩過了神,開始新一年充滿希望的勞作。路邊田園,泥土濕潤。想象泥土被翻耙起的那一瞬間,會有一股浩蕩的力量輻射。五谷豐登的喜悅,預染農(nóng)人的眉眼。車經(jīng)村口那塊大石頭的時候,“邵家”兩個大紅字躍入眼簾,生機盎然的樣子,無比精神。人,很是振奮。
邵家村,離縣城十幾公里,建在河堤邊上。不大,五個自然村,兩百多戶人家,約一千三百人,田少人窮。本不閉塞的村子,過去卻有著老舊、不喜接受新鮮事物的思想。村民出去打工的不多,許多人一輩子就愿意守著名下三兩畝薄田,種傳統(tǒng)水稻,在方圓幾公里的熟圈子里打轉(zhuǎn),將就著把苦日子往淡里過。
風調(diào)雨順,自然是皆大歡喜;遇大旱或洪災,可就難熬,常常只對裂開口子喊渴的土地或漫漫一池災田,干瞪眼。日子青黃不接,便極易生出許多病來,肺結(jié)核、腎炎、腦梗、結(jié)腸癌……惡疾一旦近身,可不又都成了懸在窮人頭上的一把把鍘刀?
打小,童年委屈,暮年霜雪,都是我特別害怕面對的人間愁苦。可嵌在世界的一些秩序當中,所怕卻又是必須面對的。村子如何徹底脫貧?命運如何向好?是任務,更多的是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牽掛。兩年多了,這些追問一直攪得人不安寧,恨不得自己可以長出能干的三頭六臂。將扶貧政策爛熟于胸,對每戶情況了然于心,不一樣的愁苦,如何才能接獲黨和國家的雨露陽光,我們大體是要比貧困戶自己還更清楚的。
挖山塘,建排灌站,修婆婆垅三千米渠道及若干田間工程,困擾村子多年的農(nóng)田水利難問題總算是解決了。往年只能種一季的田,都種上了二晚。老表笑逐顏開,說田好種收成就特別好。
荒山荒地荒園子,用來栽種油茶或蜜柚,三五年,果苗成活,會是長效穩(wěn)定的一筆收入。同時,免費請人指導有勞力的家庭學種煙葉、白蓮,較之傳統(tǒng)水稻,增收不止兩三倍;幫助少勞力的家庭養(yǎng)牛或養(yǎng)其它家禽家畜,短時間內(nèi),生活得以改善。每覺察自己一星微芒的努力能見成效,內(nèi)心便生出許多感慨欣喜。
想起年前村委會那爐旺火。那天,邵家二十幾個黨員,里外幾層,圍著火爐,或坐或站,共商扶貧計。年輕的村支書表示,個人想向貧困戶流轉(zhuǎn)三十畝土地,集中種白蓮。種子、耕作、加工、外銷等他負責解決。貧困戶以產(chǎn)業(yè)補助資金入股,有勞力者,到基地勞作還可取得相應報酬。
這個想法,與來之前單位班子會商定的扶貧思路異曲同工。邵家田不多,嶺多,把這些山嶺集中起來,以租賃或山嶺入股的模式,吸納所有貧困戶及村里有意愿的村民參與,由水利局向上爭資,取得國家水保項目支持,建兩三百畝經(jīng)濟果木林。果木林的日常管護,由局里出資,聘請專人。果木林三年能見效,按每畝兩千元收入計,邵家的青山荒山也許從此就成了金山銀山。
二
防寒、施肥、鋤草,村兩委班子的幾個人,在湯三園子里忙碌。井岡蜜柚苗,已抽出簇簇新綠。
園子,約一畝地,從前是荒著的。本來挺珍貴的土地,受勞力和資金所限,一直閑置。倘若離開“嫁”作福建外郎的哥哥的幫襯,湯三與他年邁雙親的生活將無著無落。
許是同齡人蒸蒸日上的生活感染了湯三,當然更可能是窮則思變的緣故,去年這個時候,湯三一聲不響去了哥哥那里。運氣不壞,謀到個保安的崗位,每月收入近三千。勞動創(chuàng)造價值,價值塑造新生活,大家都為湯三感到高興,但誰也不敢替他長舒那口氣。“間歇性”病根,宛若高懸在平靜日子之上的一枚強勁炸彈,一旦蘇醒、發(fā)作,他又將失去工作,重回邵家。
這個春節(jié),湯三沒回家,卻給父母寄了好幾千塊錢。電話拜年,湯三很喜慶。他說,留下值班的,保安公司能開三倍于尋常日子的工錢,又省下不少路費,劃算。在外討生活,累是累,好歹要比過去的自己強。省吃儉用,大過年的,總算寄給父母一筆還算厚實的孝敬錢。只是,那個園子,還是要麻煩村里干部多操心。父母太老,身子又弱……
放心吧。以一株苗掛果一百五十個估算,五十株的年收入,能有七八萬元。三年后,蜜柚飄香的園子,會成為湯山一座帶體溫的靠山。
春聯(lián)鮮亮。桂亭老伯偎著竹制火籠,坐在大門邊。燃燒的炭火,用熾熱的溫度抵抗逼近的暮年。
記得剛到邵家,挨戶走,亭伯一見我就老淚縱橫。他說他76歲了,犯有哮喘病,一直吃著藥,老伴身體也不好。大兒子患心臟病,不能手術,只能保守治療;小兒子有結(jié)核病、腎炎,基本喪失勞動能力,都是貧困戶。二兒子好些,但也掙扎在貧困邊緣。他想不通,為什么時代進步了,日子還過得如此艱難?說這些話的時候,他的小兒子在旁邊,沉默,眉頭緊鎖,手一個勁地摳邊上的墻土,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碰到了尖銳的石頭。老人靠在墻角,低垂著脖頸,成一個龐大的暗影。多么害怕他在時間中,無聲無息地衰朽。
之后常去看他。他有時沉默,有時又特別能聊。他說,老屋空蕩蕩,實在給不了兒孫什么。自己說話喘氣,就不想讓兒孫來這里。其實很懷念從前的夜晚,能給小孫子暖腳。小孫子呼呼入睡的憨樣,讓他知足……這種對話很貼心,可是很難繼續(xù)。我變得很不禮貌,時常搶在他前頭說話。有時說,他大兒子的藥費公家能報一部分,程序該怎么走;有時說,他小兒子拿政府補貼的錢可到牛圩上買一頭小母牛,養(yǎng)一兩個月,賣了,能賺三四千元;他的小孫子成績不錯哩,六·一節(jié)問他要什么禮物,要的全是書。我說,依我看,貧窮應該是一棵倒栽著的樹,生活苦一點只是暫時,不要緊,只要他的子子孫孫能在大家的幫助和自己的努力下,一節(jié)一節(jié)往地里,將枝葉扎結(jié)實,未來也就牢固、有保障了。我很喜歡看這時候的亭伯,他似乎很用力地將脊背挺了一挺,蒼勁又安詳。
正要告辭,他的小孫子一迭連聲叫著“爺爺”跑了進來。小孩子一手拿書,一手舉著小米糕,讓亭伯吃。小米糕冒著熱氣。小臉蛋閃著紅撲撲的光。
三
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從沙灣傳來。年輕的村支書赧然一笑,今天是個好日子,差點就忘了這茬,這可是咱們村的大喜事。走,看看去。
一朵朵絢爛的紅紙花兒綻放鄉(xiāng)間水泥路,像臥雪的紅梅,張揚著一路芬芳。軍祥從廠房里跑出來,欣然散著煙。這天是軍翔鞋業(yè)加工廠新年開張營業(yè)的小慶典,返鄉(xiāng)創(chuàng)業(yè)的軍祥是老板。曾經(jīng),因家里條件不好,外表又有些殘疾,在一次婚戀中受挫的軍祥轉(zhuǎn)身去往福建打工。這些年,他吃得苦,人實在,既學到制鞋技術,又有了不少相熟的客戶,經(jīng)濟狀況有了很大改善。軍祥是個孝子,總惦記著回家承歡老人膝下,加上常聽人叨叨縣里出臺的各種鼓勵返鄉(xiāng)創(chuàng)業(yè)的扶持政策。去年,他租下沙灣一幢三層民房辦了個鞋廠,那可是邵家的第一家民營企業(yè)啊!盡管經(jīng)濟不太好,單子也不是時常能接到,盤點一年,鞋廠總產(chǎn)值也有六十多萬元,實際利潤約八萬元。
軍祥有點不好意思,廠子,規(guī)模不大,只能請鄉(xiāng)親十八人。不過,有一點是問心無愧的,我情愿少些利潤,也保證開給他們高于市面的工資。正常生產(chǎn),月薪能有三千左右。加工流水線的轟鳴聲像一股股流進生活的歡聲笑語。
我注意到,流水線上,有一雙眼睛在對我微笑。盡管戴著大大的口罩,可我還是一眼認出了這雙眼睛。這是一個叫夢的女人的眼睛。很年輕的時候,夢在廣東一家電子廠打工,一個疏忽,左手被機器齊腕吞噬。夢,一度很絕望,不愿出去見人。沒收入的夢,淪為貧困戶。是一樁美好的婚姻點燃了她的生命激情。夢是能干的,生活越來越好。去年,縣里照顧殘疾人,拿出一批崗位安排就業(yè),夢在工業(yè)園一家電子廠上班,按件計酬。村里核準貧困戶,夢主動開口,現(xiàn)在這收入,脫貧了。盡管聽說工廠可能要停產(chǎn),但總能找到其他事來做。還年輕呢!她微笑著。
那雙微笑的眼睛,有著恬淡的情懷,猶如清新的泉水將身心洗滌。我很想告訴她,在我心里,夢是月亮一樣的女人。烏云再翻涌,月亮,最終都要從烏云的骨縫中射出凝睇,將光芒伸到遠處,更遠處。
回村委會,路過徐家河塘。接天蓮葉、映日荷花的意境在歲月深處發(fā)酵,在盛大的春天底下蘊藏。就在之前的那個夏天,我目睹了無數(shù)新栽的蓮,閃電般繁衍,占領一片又一片曾經(jīng)貧瘠的土地,用顆顆晶瑩剔透的蓮子豐富許多貧困戶渴望致富脫貧的夢。
河流寂寂流淌。炊煙從煙囪里騰出,將人間“暖老溫貧”的情誼拉得悠長。墻背有人養(yǎng)豬養(yǎng)牛,徐家有人種白蓮,新圩有人飼養(yǎng)山雞、沙灣有人辦鞋業(yè)加工廠……日子終將細水長流。
該回去了。我們微笑著告別。我在揮手,我們都在揮手,向過去揮手。立春了,又一輪循環(huán)往復如約而來。世界并沒有在瑟蕭凋零的冬天掉鏈子,這是多么值得慶賀的事情。山上,早晚都會飛滿青鳥。堅實的大地,早晚會有許多草木,長出新綠。再大的雪,落在所有生命里,兆的都是豐年。
春風走在路上。